苦旅
(九)结束
雪凛向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,对那些市井流传的诡闻异事也都是嗤之以鼻。
但他此刻,仿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走马灯,一帧一帧在他眼前翻动。
在这一秒内,他看到了他的一生。
那是刚出生的还没睁眼就已经知道哇哇大哭的自己。皱巴巴的,倒真像个猴子。风刃看到怕是——不对,照他那性子,肯定会笑话我的!
“幸好,你看不到……”
那是与风刃初见时的自己。
彼时,他刚跟随父亲回朝。
鲜衣怒马的少年,明眼人一看便知其非富即贵,自是不敢招惹。可无奈总有些人不长眼,妄想从这些个富家子弟身上捞点油水。
一个假被劫,一个真相救,虽然联手打残了劫匪,但由于思维完全不在同一层面,两人最终还是打了起来。甚至还一起被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抓了起来。
因为风刃是偷跑出去的,不敢泄露身份,所以在官差来的那刻就想转身就跑。
非战场上,雪大将军向来不管自己儿子在外面野去了哪里、野了几天。他自是无所畏惧,所以他一把拉住了风刃,想看看这位大少爷被关在牢里是何等场景。
两人就这么被关了十六个时辰。雪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这时辰记得那么清楚,毕竟这绝对算不上什么愉快的时光。
但却是令人难忘的记忆。
起先那个看上去就很呆很年轻的狱卒还敢把他俩关在一屋里。俩人差点没又打在一起。得亏那个狱头赶到,领了一群人轻手轻脚地把扭在一起的俩人拆开,分别投放到两个相对的牢房。
看得见,打不着。
当然,都是单间。那狱头还是有眼力见的。
那时风刃还没有现在这般老成压抑,见打不到害他身陷囹圄的那人,开始进行嘴上攻击。
他那时也刚经历过战争,身体里翻滚的热血还未冷却,便也不甘示弱,将军营中习得的问候家人的话语一股脑全倒了出来。
一个嘴毒。
一个话糟。
俩人都对这幼稚的争吵乐此不疲。
吵到最后,两人竟聊了起来,从九州的地理到人文,从天下名将到沙场征伐……
其间狱卒甚至还送了饭菜和水。
他倒是喝了水,风刃却丝毫未动,用帕子捂住口鼻,看着那劣质的米水,嫌弃却又不想表现出来,只微微侧过头去。过会儿,竟又用筷子将食物捡了,投喂地上的蚂蚊。
真是顶顶有趣可爱的人啊!看着风刃的小动作,他想,这或许是他心动的开始。
等到羽皇终于发现他的宝贝弟弟不见了,派人来寻的时候,他差点就和风刃结八拜之交了。
此后,两人便常常混在一起,做尽各类无法无天之事,差点就把南羽都给拆喽。
而两位大魔王,每次搞完事,总是在南梦亭把酒言欢,其喜洋洋者矣!
可是人这一生,最怕的无非四个字——时过境迁。
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。”
那是刚举行完展翼礼的自已。
黑羽一朝凌云霄。追逐的,不过是副紫金色羽翼。
那是……
他看着眼前的风刃,取下从不离身的凤凰符,挂在他的脖子上。
薄薄的金锁紧贴着皮肤,似还残留着风刃的体温。
“戴好了,这可是本王的宝贝!”风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“过了明睌,咱们可是一家人了。”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在今天之前,他一直不相信风刃有谋朝篡位的心。即使是现在,他也不信。风刃答应了风天逸的请婚更是加深了他内心的猜测。
风刃骗了他。
但那又如何?无论风刃想做什么,他都会陪着他,他都乐意陪着他。什么权倾朝野,什么雪家荣光,皆不及他。
他摸着胸口的凤凰符,轻笑着。
终于,到最后了吗?
风刃抛出那薄薄的一片琉璃碎片,眼角通红。
虽然被易茯苓刺了一刀,但他的手仍然很稳。碎片精准地穿过雪凛的脖颈,分毫不差。
雪凛倒了。纵横朝野十年的雪凛倒了。
“我说过,以掷杯为号。”风刃强撑着说完这句话,倒在了裴钰怀里。
“王爷!王爷!”裴钰喊道。他听见了,风刃在昏迷前,跟他说“快去”。
“皇叔!”风天逸喊道,“快!快叫御医!”
“雪凛!”风刃挣扎着爬起来。
“怎么了?”雪凛温柔地问。顺便翻身将风刃拉入温暖的被窝里。
这是在宣勤殿?
这是在我的床上?
“你不是?”
“不是什么?”
“没什么,本王睡迷糊了。”风刃闭了眼,安静地躺在床上。
他明白了,这是幻境,雪凛说话从来不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。
树林里布满如牛乳般浓厚的雾气,在熹微的晨光中,风刃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,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,来这要做什么。他只是走着,不停地在林地里兜着圈子。
“你来了。”
风刃听见有人说。虽然看不见说话的人,风刃却知道,他在笑,毫无忌惮地笑。
这声音……
好熟悉。
好像曾经一直在耳边萦绕。
风刃使劲拍了拍脑袋,妄图从混乱的脑子里想起些什么。
“你来了。”
“你来了。”
“你来了。”
声音不断地在风刃耳边回荡。
风刃放弃了虐待自己的行为,转而徒劳地挥舞着手臂,试图驱散这令他头痛欲裂的声音。
起风了。
风逐渐驱散迷雾。
树林里的浓雾。
封锁记忆的雾。
风刃看向四周,注意到一个身影渐渐清晰,渐渐与脑海中的那人重合。
是雪凛。
他想起来了,是雪凛。只有雪凛才会、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笑。
雪凛在他面前,不过十步的距离,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——不是面对他人时的假笑——右嘴角上勾,连眼睛里都充斥着笑意。
“你来了。”雪凛说。
“你怎么在这?你不是……”风刃问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我来送你回家。”雪凛说,“你不该来这儿。”
远处,若有若无地传来《茵梦》的曲调。
“这么说,这里是冥州?”风刃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,“我果然还是失败了。”
但雪凛却摇了摇头:“不,你没有。”
雪凛伸手,从风刃的衣服的暗层里掏出一个小锦囊。
打开一看,是凤凰符。
“它为什么会在我这儿!我不是给你了吗?”风刃喝道。
雪凛将它带到风刃脖子上,顺势抱住他:“我的王爷,您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凤凰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。”
风刃想把凤凰符摘下,却被雪凛的手臂死死地禁锢住。
“早在我们还在星辰阁读书时,我就用了点手段,得知了它的密码。这可是个可以换命的宝贝,没了它,你会死。南羽都的摄政王,不能死。”
“没了它,我可能会死,但你一定会死。”
“我不舍得,不舍得你冒一丝风险!”
难道我就舍得吗?风刃想要说,却突然顿住了。没错,他舍得,谁都不知道凤凰符是否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功效,但他仍然设下了这个局,设下了这个可能会让雪凛丧命的局。但风刃从来没有后悔过他的所作所为。
他想让雪凛活着,所以他给了雪凛凤凰符,给了他生还的机会。
“你说过,你会接住我的。”风刃红着眼说。他不是个矫情的人,陪雪凛一起去死这话他永远也说不出口。
风刃听到雪凛极轻地叹了口气,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雪凛叹气。
雪凛紧紧地抱住风刃,似乎想把他融入血肉。
“回去吧。我会永远陪着你,在你看不见的地方。回去吧。”
“骗子。”
《茵梦》仍在奏着。
泪顺着脸颊流下。
“王爷!王爷!您终于醒了!”
这是裴钰?
光刺激风刃睁不开眼。
“快!快叫御医!”
风刃伸手摸了摸脖颈,凤凰符碎成了两半。
骗子。风刃想。
御医与风天逸都走了,风刃终于迎来了片刻安宁。
“王爷,抱歉。雪大人他……没能救回来。”裴钰小声地说。他陪了风刃十多年,自然知道他俩用情有多深。
风刃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他将半片凤凰符递给裴钰,吩咐到:“把他跟它放在一起,尽早交给我吧。”
“王爷……”风刃过于平静了,裴钰有些担忧与害怕。
“本王没事。”
“对了,易姑娘烧了您的琴,还让属下给您带句话:‘断了琴终究是断了,离开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,请王爷别再伤心了。’”
风刃嘲讽地笑了一声,摆摆手让他退下。
只有从未真正失去过的人才能说出这么轻松写意的话。
风刃抱着雪凛飞上天空。他的翅膀发射着银白的月光,显得庄严肃穆。
雪凛已是逆犯,不配拥有冥空葬礼。最后一程,有也仅有风刃一个人来送。
风刃虔诚地捧着雪凛的骨灰,撒在他们曾经踏过的美好河山。
没有人会在他面前放肆地笑。
没有人会再接住他。
昔日的誓言,究竟是谁骗了谁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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